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荷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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荷月

洛陽的十方靈臺塔上,太史令惜檀達站在渾天儀旁,神情冷峻。今夜無月,也只有七八點星光流落天外。略帶赤色的發髻梳得一絲不茍,用鑲金的藍寶石冠束起來,橫插了一根古樸的玉簪。高聳的鷹鉤鼻,深邃的碧色雙眼,天生白皙的膚色充滿朝氣,高大的身軀挺拔而威武,在地面上投下了一道沈甸甸的影子。太史局厚重得有些壓抑的官服與發冠,在其他人身上都顯得有些不堪重負,在惜檀達身上卻顯得無比的服帖。

他身後站著一名女子,朦朧星光中只見女子頭戴面紗,遮住若隱若現的嬌嫩容顏。她身材高挑修長,玲瓏浮凸,貼身的紅色衣裙勾勒出優雅又誘人的身段,眉間一粒朱砂印像跳動的火苗。女子雖然一身都是西域打扮,但紅色面紗之下,是實實在在的漢人面貌。

她叫荷月,容貌絕代,曾是名震東西二京的官宦小姐。荷月是皇帝賜給惜檀達,以留住這位來自異域的疇人高手。而惜檀達也接受了荷月,以向皇帝表示親近和久居大唐的決心。

事實上,惜檀達身為異域僧人,是大唐開國國師的門徒,並無計劃成家。他為了取得皇帝信任,保住本門派在太史局的地位,順水推舟地接受了才藝雙絕的荷月。

跟了惜檀達將近十年,他不曾納妾,在外人眼中,荷月與惜檀達恩愛無雙。然而,新婚之夜,惜檀達的冷漠與毫無憐惜的動作,都讓荷月心知肚明,自己永遠也不可能真正進入他的心中。

十年,日覆一日,荷月早已在惜檀達的肅穆與廣闊中沈淪,雖然惜檀達不曾愛她,但她卻是他今生唯一的女人。她收回自己沈醉的目光,低聲地說:“大人……”

惜檀達似若未聞。她怯生生地加大了聲音,“大人……張麟到了。”

聽到張麟的名字,惜檀達才略微轉身,一口低沈、熟練的漢人口音:“帶進來。”

荷月正要下令命人將張麟帶過來,卻聽惜檀達又傳來一句:“你下去。”

荷月心中猛地收縮了一下,一種遙遠、熟悉的卑微感襲上心頭,她畢恭畢敬地行禮,蓮步輕移離開靈臺塔,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,生怕驚擾了惜檀達,惹他厭惡。

或許只有他眼中充滿難以發洩的情緒時,她才能使出渾身解數取悅他。那個時候,她才敢盡情地在他面前舒展。

張麟等人與她擦肩而過。十個人押著張麟和一個陌生女子上靈臺塔,這十人見到荷月,都單膝下跪,給荷月行了與太史令一致的禮。

張麟眉頭緊鎖,站得筆直。那女子躺在地上,顯然是無法動彈,由兩個人擡著上塔。

荷月對張麟的表現見怪不怪,也不想回應那些上觀生的禮儀,她站在白玉臺階上,居高臨下地發問:“她是誰?”

道循低頭回答:“稟夫人,此人在揚州殺害了上觀生燕飛宏。特帶回交給惜檀達大人發落。”

荷月倒是有些意外,燕飛宏算是太史局中少見的暴戾之人,下手兇殘,這女子清秀無雙,雖然看上去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家閨秀,但也不可能是能殺害燕飛宏。

不過,當荷月看清女子不耐煩的表情之後,心中又對道循的話信了七八分。“這倒是個人物。被擒了還如此桀驁不馴的模樣,讓本夫人看看你有什麽能耐?”荷月慢慢走下階梯,從袖子中抽出一柄極細的匕首。

細看這女子,容貌明艷,竟還在荷月之上。荷月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危機感,憑著她對惜檀達十年的了解,這女子恐怕正是惜檀達所喜好的,美麗又強大。他對漢人的琴棋書畫嗤之以鼻,毫無興趣,甚至不止一次皺著眉頭從宮廷宴會上離開。

而五年前,一個黑衣女子持劍闖入太史令府邸,殺進了他二人的臥室。她看著惜檀達冰雪常年不消的面龐竟有一刻的憐惜。他手起手落,扭斷了女子的脖子,看似不經意但卻刻意地看了女刺客的臉。荷月悲哀又敏銳地發現,他對她有興趣。

荷月不能忍受他眼裏有別的女子,即便他從不正眼看她,但他瞥落在女刺客的那一眼,就像一把刀一樣紮在她心上,多少次午夜夢回,她都憤怒妒恨地叫出聲來,她恨不得那女刺客沒死,她就可以一次次地淩虐她。然而她死了,她和那道目光卻在一次次地淩虐著荷月。

眼前這女子,將荷月思緒拉回那個女刺客身上。她恨得五官都扭曲了,像變了一個人,緩緩地走到春潭漾身邊,將匕首對準春潭漾的臉,又慢慢地往下移到她線條流暢的脖子上。

道循心知荷月動了殺機,低聲提醒:“夫人,惜檀達大人還等屬下們覆命。”

荷月眼神冰冷:“本夫人很快。”手起刀落,眼看春潭漾馬上要血濺當場。春潭漾毫無畏懼、目光似刀地剜著荷月。她心裏只有荒司的臉,她若真的命喪此地,做鬼也饒不了荒司——但是她死後會成為凡人口中的鬼嗎?

張麟突然說:“惜檀達會殺了你。”

他一直看不起這個女人。他無法理解這些人,他們在一個人面前搖尾乞憐,以換取在其他人面前耀武揚威的資本。他們原本該同情其他的可憐人,卻翻身騎上了其他人。

惜檀達的名字就像一個咒語,荷月刺入春潭漾脖子的匕首頓時停住了。鮮紅的血珠從春潭漾白皙的皮膚上滲出來,所幸傷口並不深。

荷月兇狠的目光射向張麟:“張主簿此言何意?這不過是個謀害朝廷命官的鄉野丫頭,罪該萬死,死於本夫人的手,還擡舉她了。”

春潭漾用眼神呸了一聲。

張麟挪開了目光,不曾正眼看荷月:“惜檀達大人日夜掛懷的,便是新的巡天圖一事。這巡天圖的關鍵,就在此女身上。你殺了此女,便是毀了惜檀達的巡天圖,毀了他的仕途,讓他當不了國師。他的死對頭國丈,爵位可是國字當頭,太史令再怎麽指點江山,也不過是個品官。”

荷月臉色變得煞白,她當然知道仕途在惜檀達心中有多麽重要。他最大的執念,就是無法讓門派重回“國師”地位。荷月在仕途面前,幾乎一文不值。她唯一的價值,就是讓惜檀達向皇帝表明會留在大唐的決心。僅此而已。甚至兩人的交歡,都被惜檀達視為齷齪和罪惡,即便每次都是他主動登門,但事後總有掩蓋不住的失望和厭惡。

荷月一滴淚珠滾落到春潭漾臉上,春潭漾身子溫度偏低,被這熱淚一燙,感覺非常不舒服,便又狠狠地瞪了荷月。

荷月苦澀地問:“道循,張麟所言可是真話?”

道循略一遲疑,他尚未知道春潭漾和玉環的事,但見春潭漾打鬥時神乎其技,確實非凡,而且她與那名武功高強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白衣男子頗有淵源,便決定附和張麟:“屬實。”

荷月悻悻地收回匕首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靈臺塔。

道循帶著張麟去到塔頂,那高大的身影被夜明珠的光拉長,直落在進門處。道循和張麟心中都有些沈重。

天上寥落的星辰也已經沒入地平線。

“今夜諸星只運行了不到半個周天。”惜檀達低沈喑啞的嗓音,似乎從眾人的身後冒出來。

“約十八年前,也有此記錄。”張麟平靜地回答。

惜檀達沒有轉過身,依舊背對著眾人。不用回頭,他也知道,此刻定是道循領著眾人,押著張麟回來了。

不對,還有一個人。

惜檀達皺起眉頭:“來者何人。”

道循的聲音剛健有力:“稟大人,此女名叫春潭漾,與突變的星象有莫大關系。屬下等人在揚州大江邊與她發生了一場惡鬥,燕飛宏死於她手。特帶回來聽大人發落。”

惜檀達謔地轉過身:“你們五人聯手,竟還死了一個燕飛宏?”

他眼神掃過眾人,道循低頭不語,張麟目光深沈且有著隱隱的憂慮。最後他眼光落在唯一的女子身上。

好一張似妖似仙的臉。說她像妖,她艷光難擋且桀驁不馴,實屬妖媚禍國之色。說她像仙,她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不可侵犯的神聖。惜檀達第一眼便看出了她被人用結界術封印了。

惜檀達瞥了張麟一眼:“誰下的結界?”

道循回答:“是一名神秘的白衣男子,帶著一名黑衣男子。春潭漾姑娘正是與黑衣男子一同出現,而後又被白衣男子出現封印了。白衣男子跟隨黑衣男子一同離開,離開前解了屬下等人的封印,並未解開春潭漾姑娘的。屬下等人便將春潭姑娘和張主簿一同帶回。”

惜檀達走近春潭漾,伸出手想捏住她下巴,不期然迎上她挑釁和警告的目光,忍不住笑了一聲,隨即收斂了笑意,也收回了手:“本官還是頭一次見到真正的結界之術。”

道循等人只能低著頭,假裝看不見惜檀達對春潭漾的失禮。

惜檀達轉向張麟:“張主簿,好久不見,別來無恙?”

張麟略略點頭:“謝大人關心。張麟原本無恙,得知自己竟然通敵賣國,無恙也有恙了。”

惜檀達皮笑肉不笑地說:“張主簿,你身在太史局,自然而然與我一道,成為太子倚仗的力量。而你卻為國丈賣命,替貴妃那齷齪女子假傳天意,豈非通敵賣國?”

張麟面色坦然:“屬下是聽命於皇帝,繪制新巡天圖,並非聽命於國丈或貴妃。為人臣子,莫不成連皇帝的話也不聽?”

惜檀達冷笑著問:“敢問張主簿官職為何?”

張麟答:“算星制歷。”

惜檀達問:“皇帝可通曉渾天之學?”

張麟頓了頓:“術業有專攻,皇上主管人間事,自然不曉此道。”

惜檀達哈哈一笑:“那張主簿為何要以皇命為重?此道之間,屬本官才是最有分量說話的人。張主簿卻誠惶誠恐地挾皇命自重,不顧天地自有其道。張主簿口口聲聲說無私心,行為舉止卻令人生疑,無一不是阿諛奉承,八面討好,企圖飛黃騰達。”

面對惜檀達顛倒黑白的指責,張麟不禁有些動怒:“惜檀達大人此言太過僭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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